风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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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壁滩有一种石头,颜色或黄或灰,远远望去很普通,当你走近细细看来就发现它们的独特之处,形状各异的石头酷似嶙峋的山峰,像被人雕琢了一般,其实这都是风沙长年打磨出的杰作,在它身上可以读出一种岁月沉积的沧桑。战士们都称它风砺石。

    “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个整体。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避免少数民族同胞误入试验靶场。夜间咱们轮流值岗,因为在夜晚有人的地方就有火光说真格的,这里的一切都很单调,我们首先要具备适应能力,工作和生活上互相帮助互相照顾”你来的第一天,班长在加你仅三人的班务会上,像诵经一般说了这番话。

    汽车都跑累的搓板路上,你这个充满豪情的军旅梦在奔赴岗位。路的起点上,总是在心里酝酿一些无法分辨的情绪,那荒凉的戈壁不知对你预示着什么。当你弄清这就是你的目的地时,你的心凉了半截儿。方圆百里连一株树都没有的荒野上,一座石砌的房子和一个孤零零的瞭望架,这就是你们的小点号。其他点号大都以连排为单位,而你们这个点号小得不能再小了。这里静得让人多愁善感,静得让人只想喊只想发泄。你怀疑在这里待久了,人的许多功能会退化。

    班长去上岗了。郭涛取下墙上挂的二胡拉起来。他拉二胡的动作很生硬,像是用锯子在锯一根木头。你很烦闷,早早钻进了被窝。

    “哎、哎!”郭涛停止了噪音,神秘地推你一把“告诉我,你怎么被流放到这的?”

    流放?岂有此理!你没理他。

    看你不吭声,他叹口气说:“不瞒你说,以前我在汽车连,就是因为出了事,才被调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见我扭过来头,他接着说“那天团里要放电影,是南斯拉夫的,听说演绝了。我急着往回赶。车速太快,没留神就下了路,我心想,这下完蛋了,说也怪,车翻了个跟头又站了起来,真是万幸,我就鼻子被碰出了血。我又惊又喜一溜烟儿把车开了回去。可到了车场,大家都惊讶地看我。糟糕!我这才发现自己车的大箱板都断了。后来我全都说了。再后来就到这了。唉!我真后悔”停了一会儿,他又说“知道团里服务部那个海兰吗?我给她们拉货,他还坐过我的车呢”

    你以为郭涛要忏悔自己的过失,却没想到又冒出来个什么海兰来,不可思议。

    “哎!你怎么来的?”郭涛又问。

    看来今天他非要诈出点什么不可。真讨厌!你没好气地说:“告诉你,我就是勤务连的,专站岗,没翻过车。”说完,你用被子蒙住了头。

    一有空,班长就摆弄那些野滩里拣来的风砺石。他用手榴弹木箱做了一个盆景,堆起的山形巍峨险峻。班长说,像他们家乡安徽的山,就是缺点草。郭涛望着班长的络腮胡子打趣地说:“像你胡子一样茂密就秀美了”

    “我这不叫秀美”班长摸着脸笑着说“我这叫富饶,男人嘛,不长胡子就像大地不长草一样荒凉。”他指了指戈壁滩“喏!就像它一样没味儿”

    你渐渐适应着和他们调侃,尽量融入这个集体。躁动的青春;坦露的语言;以及战友的相依,都随时光渐渐温顺起来。

    连里来电话,让抽人去给我们点号拉煤。

    “谁去?”班长问你们。你们都默不作声,其实谁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样吧,咱们用扑克搬点,谁大谁去。”郭涛说着拿出牌来洗,很认真。

    于是,你们郑重其事地铺开仪式。你搬起了一张五,显得有些沮丧;郭涛挽了一把袖子,用左手搬了一张七,已见他有点抑制不住激动的表情;该班长了,他随手搬了一张,自己看了一下说,尖子最小,随手放回牌里说“你们俩去吧,我看家。”

    其实他搬了一张十,这是后来才知道的。班长不好打击你们的兴致,就立刻扣了牌。

    颠簸在大箱板上,你们依然兴高采烈。郭涛高举着左手说:“咱这手气真不赖,那个海兰还抓住不放呢!”

    “吹!反正吹牛不上税。”

    “向毛主席保证!骗你,我、我这辈子娶不上老婆。”郭涛认真地说“我买东西,她找我零钱,我说不要了,她硬拉着我的手塞给我嘿!那手真软真柔。不知为啥,我总梦到她。”说着,嘴里还哼起无名曲,他陶醉了

    在卡车大箱尾,你们一手扶着大箱,肆无忌惮地撒一里长的尿。

    装罢煤,郭涛兴冲冲地去见他梦乡中的海兰去了。但在返回小点号的路上他蔫了,像丢了魂。你问他,他说没见着。原来郭涛在那里一直等着。你为他的执着大为所动。

    每当郭涛操起看上去有把年纪的二胡,制造噪音时,你宁愿跑到荒滩上漫无目的的走,觉得这比忍受鬼哭狼嚎好受。你理解不了班长在那种刺耳声中,怎样潜下心来摆弄他的盆景。就因为他拉二胡,你们争吵起来。那天,你写信,郭涛又拉了起来。

    “别拉了”你吼起来,把笔也摔到地上。

    “该干啥就干啥去,碍你屁事。”郭涛继续拉,那声音已不再像二胡发出的了,像喘不上气的困兽。

    “你知道吗?这种声音只有屠宰场才能听得到”

    “哪有那么多顺耳的声音?”他不屑地白了你一眼,然后拉得更猛烈“别自命不凡,瞧你脸上愁出的皱纹,像五线谱,照着它我都能拉一段。”

    但很快你们和解了,互相表示了歉意。因为你们从那时起开始学着容让和尊重。你学着一步步把自己潜入这的环境。你拼命读那些姗姗来迟的报纸,拼命写日记写诗,再一封封像往海里扔着稿件。终于,那首名为哨卡的小诗在人民军队报上发表了,成为你的处女作。班长和郭涛为了向你表示祝贺,晚餐还特意多加了几盒罐头。那天你发现阳光很灿烂很明媚,旷野的风都显得很柔情。

    天凉下来的一个下午,给养车带来了一个女孩子,一下车就哥哥、哥哥的喊,一下把你们都喊楞了。班长先是一愣,然后紧赶几步跑了过去“菊子?菊子你怎么来了?”

    “哥,我想你来看看你。”菊子头上的两个刷刷在快乐地摆动。

    “看、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不上学了吗?”班长脸色很不好。

    一句话凉透了妹妹的热情,她呆呆地站着,委屈地抹起泪来。

    司机小刘赶忙说:“王班长,你妹妹是前天来的,正好赶上我送给养,就没给你打电话,说给你个惊喜。”

    班长看妹妹哭了,心里也难过起了,觉得说的有点过火了。你和郭涛急忙跑来把菊子让进屋。端水,忙着准备晚饭。她是你们第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你来这,怎么也不来信说?爸一个人在家行吗?”

    “我写信了,你没收到吗?我想来看看你,看看你们部队。”菊子忽闪着眼睛说“哥,我不想上高中了,爸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

    给她倒水时,你看到菊子的鞋漏了个洞,菊子紧着把脚往凳子底下藏。脸上泛起了羞怯之色。

    只住了一晚上,班长就送菊子坐给养车走了。临走前,菊子给你们做了一顿手擀面,真好吃,那是一种久违的家的味道。菊子才十六岁,花季的年龄,她过早地尝受了生活的磨难。母亲的离去,家务的重担都压到弱小的她身上了。你和郭涛给她收拾了一包罐头、压缩饼干和你们平时攒的糖。反正就是些军用品。

    日子和日子像孪生姐妹让你无法分辨,一天一天就如相同的阵风吹拂着你。唯有昼夜画着生活的标点。那一天晚上,班长上岗时连里来电话说通知班长下星期复员。很突然,你感到一切都不近乎清理,第一次体验到了时间的飞快。

    “你知道班长以前的事吗”郭涛问你。

    你摇摇头。

    “听说他救过一个战士。在实弹训练考核中,一个新兵投弹时,引芯给拉着了,手榴弹在慌乱中掉到地上,当时班长拣起来就投了出去,然后把新兵压倒,结果手榴弹在空中炸了。弹片伤到了班长的右肩,现在还留下一块伤疤呢。团里想让他作报告,可班长说谁都不愿去死。报告就告吹了。”

    “为什么?”你问。

    “有人给团里汇报,说班长言论消极。团长还说可惜了他这块好钢呢。”少顷,郭涛又说“就为这,班长没提干。现在是锅盖上的小米,熬出来了。”

    在晚上睡觉时,你证实了那块伤疤。当你问起那一切时,班长只笑笑说:“这有啥,碰到那种情况谁都会这样做的”

    班长临行前的黄昏,最后的晚餐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你们特意为班长准备了一瓶酒,为他践行。你想让班长尽量高兴些,而你自己却高兴不起来。还是班长说了许多话。后来班长握住你的手说:“发表的诗送给我做留念吧”

    “当然可以,只是,太惭愧”

    沉默

    “郭涛,再拉一次段吧。”班长打破了沉默。

    “班长,我拉的太难听。”郭涛第一次谦虚起来。扭头看了看你,这眼神分明是在问你。

    “拉吧郭涛,为班长再拉一次。”你鼓励他。

    于是,郭涛的二胡曲又响起来。他拉得极其认真。你终于听明白了,他拉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曲子。你和班长为他报以热烈的掌声。拍着手,你只觉得鼻子阵阵发酸。你强忍着泪背抢去上岗,但班长拉住了你“让我站最后一班岗吧。”

    “不行!班长。”你几乎要哭出来“班长,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你就要走了。”

    班长第一次服从了你。在瞭望塔上,你痛痛快快地任泪水涌流了一场。是为班长的告别?是为郭涛的二胡曲?还是别的什么?你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你是尽情的哭了。

    当接班长的车来的时候,班长端过那个始终伴随着他的盆景说:“这个留给你们吧。”

    你们接了下来,很庄严。班长的背影由近而远时,你突然想起了一件东西,跑回房子拿了就去追班长。这是你托司机从团里带来,打算让班长寄给他妹妹菊子的。那是一双漂亮的花布鞋。

    阳光照耀着你们的小点号。你久久凝望着班长留下的风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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