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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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问我在s乡政府最佩服的人是谁,我就会告诉你是阿扁。说起阿扁,不光是我,整个s乡政府上班的人,上至乡长,下至一般的工作人员,都会呶呶嘴“渍渍,一般人比不了。”这些都是真的。可惜阿扁已经死了,说是突发心脏病死的,其实他早就有病,只是他自己不注意而已。阿扁的死,象是农户屋顶的一缕轻烟,慢慢地在小乡上空飘散,轻轻淡淡的。

    初识阿扁,是在刚上班的时候。那时我起得早,但每当走出乡政府大门跑步时,都会看到一个身材有些庸肿,穿一身略显褪色的绿军装的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夹着一个老式的黑手提包,慢吞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进s乡政府的大门。黑红的脸上,略带着几分威严。几个刚上班的后生很识相的凑上去,恭敬的叫一声“阿叔”他也总是似乎不屑的“嗯”的答应一声,然后便向办公室走去。

    这更加激起了几个年轻后生们的好奇心,他们骚动着在背后议论着“这个人是副书记还是副乡长啊,怎么这么大派头啊!”调查很快就出来了,阿扁,s乡s街人,乡政府办公室临时工。大家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满意“那派头,哪象个临时工呀”多嘴的总要说上两句。在他们眼里,临时工应该怎么怎么样似的。

    一次过办公室,看见阿扁正和一个刚提了副科级比我略大三步的q逗笑“妈了个*的,刚提了副局级就不认识你老子了?”q一下子从沙发上跃起,一只手把阿扁的脑袋拉进怀里,另一只手狠狠的扇了起来。阿扁却象是个小孩,一边推搡着一边“嘿嘿”的傻笑着。

    真正和阿扁打交道,是上班半个月后,经过几次倒手,我由政法委的“贵宾”转移成农办的“舍人”原来的位置让给了南方某地一位厅长的表外甥女,好在农办的主任和我还是一个远房的亲戚,多少沾一点的,心理也就趋于平衡了。过渡到这儿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收公粮了。农办3个年轻的后生,再加上阿扁和老j,由主任带着,大家挤上一辆破吉普车里,摇摇晃晃地向z村开去。

    刚刚闹过水灾,上边已经下了指示,灾区的农民可以免交公粮的。可z村大队里的人死活不干,跑到乡里要掉眼泪似的求乡长。“如果那么办,村提留怎么办?辛苦了一年,连个麦子粒都没有看见,俺们回到家里,怎么向老婆孩子交待。再说,集体没有钱,明年的工作怎么开展?”

    乡长没有说话,算是免强默许了。这就成了我们这次“征战”的根本理由。主任特意叫上阿扁,阿扁也显得很高兴,穿了一身绿色的警服,肥胖的脸上泛起了光彩。

    刚退下水,整个村子显得湿露露的。z村子里是一排排的五、六十年代的灰砖房,房顶上或高一点的地方都堆着柴禾。只有支书和几家条件不错的盖起了红砖大瓦房。大队部也是三间老房子,那里是“征战”指挥部。

    工作很快就开始了,大队支书用近呼骂大街的口气在大喇叭里宣传了几遍,我们几个工作人员就出发了。大多数的村民还是比较“痛快”的“不是说今年免征了么?”灰头土脸的胆大一点儿的农民刚把话吐出嘴,一看到高大威武的派出所阿扁所长正用眼光狠狠地盯着他们,再看看腰间那锃亮的手铐,就又慌忙把后半截子话咽了回去。费劲巴力地从墙旮旯里搬出两袋粮食,不情愿的放在吉普车上。

    工作进行的很快,一天工夫,就完成了四分之三,剩下的四分之一不是没在家的就是实在有些困难的。“怎么着今年的公粮也得收完,不然明年怎么办?”支书和主任商量着。主任把手插进皮袄里,点了点头。

    晚饭时已经8点多钟了,支书从村子里一户卖鱼的那里拿来了2斤大小的红鱼,满满的炖了半锅,又准备了卷子之类的主食,算是对我们初战的犒劳。

    阿扁和老j几个人陪着支书和主任在里屋里一边喝酒一边总结着今天的工作。“小b很能干的。”阿扁用胖胖的手指了指小b,又冲我说“你,出去吃吧。”

    在屋外的桌上,会计大哥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白酒,我说刚上班喝不了酒,又偷偷的把酒倒回了瓶子里。

    屋里阿扁和主任显然是喝得高兴了,谈论起某某乡长到村里收公粮折戟沉沙的事,主任“嘿嘿”的笑着,支书趁机蹿掇着说再满上一杯。主任和阿扁都满不在乎的递出杯子。看来主任对今天的工作很满意,阿扁也胀红了脸,腆起了胸脯,俨然象个将军。

    吃完饭再回s乡政府的时候,天色阴得发灰,空气冷嗖嗖的,象是要下雪。主任拍了拍阿扁的肩膀,大家挤上了车,摇摇晃晃地回到了s乡政府。

    雪真的是下起来了,第二天再次“杀”向z村的时候,这个村庄也沉浸在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里。主任下令,由会计大哥带领我们几个年轻的后生,把交不了的挨个往村委会里叫。支书、阿扁和老j沏了几杯茶水,在屋里坐阵以待,等着给“刁民”做思想工作。

    工作慢慢的进展着。时至中午,还剩下最后的6户,其中,支书承诺4户他包了,另外两户钉子户,由我们解决。主任站起来,要亲自出马。

    来到村民a家,这是一家只有两间屋的户,没有墙头,房子也不高,站在板凳上可以摸到房檐上的茅草。一扇破得门板都开了裂的门虚掩着。阿扁推了我和小b一下,示意我们先上。

    这是一间阴暗的屋子,墙是泥墙,地是土地,正对着门口的地方堆着一堆半干半湿的沙子,里面半露着几颗通红的疙瘩萝卜。旁边是一根1尺多长的木桩,拴着一头驴。屋子里有一股驴身上的味道,见我们进来,那家伙受惊似的动了动,把屁股挪向了一边。

    “有人么?”我问。

    “不就是收公粮吗,”从里屋的破被里钻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有气无力的说“除了驴之外,你们看什么值钱就搬什么吧!”

    阿扁应声进来“去找钱去,搬你东西怎么着?”

    “没有钱,你们看着办吧。”农户抬眼看了看我们,眼睛里充满了恼怒与无奈。

    阿扁的脸挂上了愠气,显然他对这个中年鳏居农户的回答很不满意。他把目光转向了破柜上一台沾满了黑色油污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上“小b,把它搬到大队去,等什么时候有了钱,你再来换。”小b不情愿又小心翼翼把那个脏家伙搬到了吉普车上,他今天换了一身新西服,怕被电视油脏了的。

    村民a家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会计大哥又领着我们杀向了另一个胡同的村民i家。

    i家的条件要比a的条件好一点,他家有一堵土坯做成的墙头。四根较粗的木头拼成一个长方形,上面再镶上两张铁丝网就成了一个门。但显然他知道了主任要来他家,那两道铅丝拧成的门鼻子上挂了一把铁锁,暗示主人没有在家。

    “怎么没人。”阿扁走在前边,随即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围观的4、5个人。

    “i借钱去了吧。”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揣着手说。

    阿扁看了看老j,老j脱掉棉大衣,黑着脸凑上前去,狠狠的用脚揣起道门,那破门顿时震颤起来,墙头也跟着震颤起来,看架式,他要把门和墙头一起揣倒。

    “哎——哎——干什么”一个四十来岁,身材较瘦的男人从胡同口跑了出来,气冲冲地说“干什么,你们。

    “干什么,交公粮。”阿扁捋起了粗大的胳膊,瞪起了眼睛,也凑上前去,准备打仗的样子“你是这家的么?”

    “是,怎么样。我刚娶完媳妇,没有钱,怎么着。”中年男人已凑上来,挺起了胸脯,但声音有些发颤。

    “你是要到派出所去呢还是愿意呆在家搂老婆?”老j板着脸。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笑声。中年男人支撑着,显然他的腿有些发拌了,略带着哭腔“我没有钱怎么办?”

    “没有钱,拿粮食顶也行。”小b也挺起了胸脯。

    i一声不发的打开了锁,又打开了屋里的柜子,从里面搬出两尼龙袋麦子“行了吧,我有的是粮食。没粮食怎么娶媳妇。”

    围观的人又“哗”的一声笑了起来,阿扁瞪了他一眼,扭头就走。

    那天晚上,作为酬劳,支书又请我们吃了一锅鱼,吃完后又给大家每人几条鱼,算是一点心意。

    从收公粮这件事上,和阿扁学到了很多东西。这让我总结出,阿扁真是一个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的工作人员。确实也是这样,凡是碰上不好办的事情,领导们总爱拉上他,由此也可以见他在s乡政府的份量。

    在s乡政府呆了一年多,对阿扁的认识也就更深刻了。在机关,阿扁是大伙背后谈论最多的人。阿扁有两个特点,第一是和领导的关系搞得相当好。不论哪一任书记乡长当权,他都能会服务得舒舒贴贴的,而且二者关系处理得非常微妙。书记乡长都会把他当朋友。y乡长刚一上任,阿扁就把一打机关饭票给送过去,恰巧y乡长要出门,阿扁就紧赶两步,直递过去“给你一点饭票。”态度不卑不亢。据说就连一脸严肃,上任初期对阿扁异常反感,但后来又常赞扬的t乡长都不得不佩服“渍渍,阿扁这个人不简单。”甚至在一次机关大会上,t乡长还郑重的要求所有机关年轻后生们“你们不是人才,阿扁才是人才,你们要多向他学习。”第二个特点是不爱答理人,特别是那些年轻一点的,更是不屑一顾。也许就是因为这两个缘故,机关里就流传起各种各样的阿扁的故事了。

    “阿扁的父亲是日本翻译,要不是s县解放得早,早就被带到日本去了。”

    “领导拉屎要是没有带手纸,阿扁就会亲自解决。”

    “为了争着给书记打水,阿扁还和看门的老侯头恨恨的干过一仗。”

    “y乡长的儿子结婚,阿扁一家子都去落忙了,开席前第一个到,散席后最后一个走。据说y乡答应给他儿子安排一个工作的。”

    “阿扁那只黑皮包里,总是装着公家的东西,他每次上班都是不走空的。”

    故事传得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彩甚至是越来越难听。但后来却传出阿扁的一句话“我他妈的就是一个临时工,凭什么在这儿混?我不低三下四的把头儿伺候好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被卷铺盖卷家走了呢。”闻者语愕。

    这才是最精典的话语呢。这里面折射出一个人求生的本能和生存技巧。能把最本性的东西说出来并付出行动,这在乡政府机关里是大多数人都办不到的。这也是人们佩服阿扁的根本原因。

    在s乡政府机关里,阿扁是老好人,没和多少人闹过矛盾,但因为他只爱答理对他有用的人,所以大多数人并不喜欢他,不老实的如此,老实的也如此,包括我在内。那是农办的一位同事生病住院,机关里动员给他捐一点款。本来老早我就站在捐款箱前,但收款的阿扁却总是收我身后人的款。一下子我急了,大声对他说“我捐30”就把钱塞到他手里。但张榜公布时,我们本办公室都是30元,唯独我是20元。而别的办公室的一般工作人员都是20,唯独阿扁是30。你说这事闹的。

    有了这样的事,我就更懒得答理阿扁了。阿扁还是每天的早来晚走,办公室里还是到处流传着阿扁的故事。后来,我调到了s市委,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的面。

    阿扁死了,据说早有人曾指出他走路有些嗖档,那是病得很深的体态特征,但阿扁不相信,也没有到医院检查,后来就突发病死了。象一缕轻烟从s乡政府消失了,正如阿扁对旁人不屑一样,机关里的人对阿扁的死也没表现出什么,但关于阿扁的故事每天还在流传着,上演着。也许随着时间的流去其会慢慢的消逝。没有人再像过去那样大谈阿扁了,见惯不怪,他们毕竟已经把思想解放到和阿扁差不多的境界了,当然也就更不会写点什么了。现在国家推行税费改革,农民朋友交“皇粮国税”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这是何等的功德!偶然一个机会,想起了在z村“征战”的事情,也就让我想起了阿扁,于是便有了上面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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