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秋中文网 > 大山的歌文集 > 大老佗和独眼的故事

大老佗和独眼的故事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天庭小主播我和女主播的那些事娱乐玩童西游之问道长生一符封仙六零小娇妻都市小世界变身咸鱼少女圣神传承

落秋中文网 www.luoqiu.me,最快更新大山的歌文集最新章节!

      大老佗小是候骂弟弟:“x你妈!”

    大老佗的爹就扇他个耳刮子:“x你奶!咋兴啥都骂!”

    大佗活到40岁时认为,爹骂得也不对。他开始在心里偷偷笑话他爹。

    那时,他爹已经像根被风雨吹打,剥蚀得腐朽了的大门桩,干瘪而且摇晃,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挺起门面,整天弓着背,像根刺儿似的坐在门口晒阳阳儿。

    大老佗的爹老了,嘴碎,好磨叨,身子骨也添毛病。腰酸腿痛,哼哼起来像唱小曲儿。不酸不痛地时候,不哼哼了,嘴也不闲着,打从前说到现在,像讲一部源远流长的历史。说累了,喝茶,喝完茶再说。说来说去,说到儿子的婚事上,老头儿就冒火:“小时候骂弟弟,作损了不是?连个老婆也娶不上!”

    其实,他心里是盼孙子。

    大老佗是孝子。又有个好性子。爹骂,爹叨叨,他不还口,只是“嘿嘿”笑。可性格再好,天天听这些心里也烦。有天大老佗多喝了几杯,听见爹叨叨,实在忍不住了,就说:“爹,我想娶老婆,娶谁?”

    大老佗的爹说:“娶娘儿们!”

    大老佗说:“娘儿们是多,可谁乐意来?!”

    大老佗的爹一听,二话没说,拄着根棍子就去找林场的妇女主任。

    林场的妇女主任叫李悦,26岁。刚结婚的小媳妇,活泼,热心肠。听说大老佗想找个媳妇,立刻答应下来。她在心里一琢磨,马上想到一个人

    李悦给大老佗想到的这个人是对的。

    大老佗的长相对不起人。瘦小,样子像只病鸡,而且嗜酒如命。所以,李悦要给他介绍的女人也不是一枝鲜花,一株嫩草,而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的独眼娘儿们,还是寡妇。

    但是,大老佗好像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下来。大老佗不在乎这些,而他在乎的是要个女人,要个能给他爹生孙子的女人。

    媒做成了,李悦很高兴。但是还有必要的交待。她对大老佗说:“结婚以后就算是有个正式的家了。有家和没家不一样。要建立一个革命家庭,首先就不能整天喝得醉醺醺的。”

    大老佗听了,点头说:“不喝了。”

    要结婚了也是钱紧,大老佗把酒立时戒了。

    大伙说:“大老佗有血性,是个汉子,感情说戒酒就戒酒,戒了半辈子娘儿们,感情说开荤就开荤。”

    大老佗听了,笑。

    大伙说:“笑啥?”

    大老佗说:“瞎白话。”

    大老佗结婚了,娶了独眼,总算有了老婆。他心里高兴,他爹心里更高兴。打儿子结婚那天起,他的那双又昏又花的老眼就注意上独眼的肚子。他盼着那儿快些鼓起来,像扣上个铁锅才好。

    大老佗结婚之后,家里添了独眼娘儿们,屋里的境况马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没结婚的时候,大老佗窝囊,又懒,干活也不利索,糊里糊涂地混。那日子纯粹是邋遢日子;可结婚之后,虽然不再邋遢了,日子却又变成麻烦的日子。但是,麻烦归麻烦,大老佗知足。毕竟屋里有了女人。

    独眼是个泼辣的娘儿们。老粗的腰,老宽的腚,两个大奶子像两个大布袋似的在胸前悠荡着。这娘儿们虽然长得丑,却能干活儿,手脚也麻利,家里外头她一个人包了,倒把个大老佗闲起来。可独眼也有缺点,脾气大,能骂人,能打人。来了火儿了,天不怕地不怕,抓住大老佗就像抓住只小鸡似的捶。

    大老佗常挨涂炭。习惯了,不觉得什么,只是怕爹知道。看见独眼来火儿了,他就先喊:“独眼龙!你狗日的找揍吗?”

    独眼知道大老佗的把戏,不理他,一把将他揪翻。

    大老佗往地上一躺,用手捂住脸,避免挂彩,嘴里却大声嚷:“你个独眼臭娘儿们!我看你还敢不敢!”

    独眼不还口,抡起巴掌扇他的耳刮子。

    大老佗就按独眼扇他的节奏,一顿一顿地说:“我不揍你揍谁!我不揍你揍谁!”

    独眼嘴巴扇够了,就将大老佗翻过来,朝腚上踹。

    大老佗挨了几脚,觉得可以了,才愤愤地说:“这回先饶你个独眼龙,下回非揍扁你!”

    独眼也累了,放开大老佗。

    大老佗的爹在小屋里听着,以为儿子揍老婆,心说:“有种!”

    大老佗和独眼白天打打闹闹地过日子,到了晚上,往被窝里一钻,就啥都忘了。他嗅着独眼身上散发着的汗酸味儿,浑身都酥麻。说:“你挺好。”

    独眼这时也变得温柔了,说:“你也挺好。”

    黑暗里,大老佗喘息着抱住独眼,然后,将手打独眼的胸脯上慢慢移到肚子上。他摸着那个光溜溜的肚皮,心想:“这娘儿们原来嫁人就没生养过,八成是骡子。”

    日子虽然闹闹嚷嚷,但也过得飞快。一晃就是一年。大老佗的爹望着独眼的那个瘪肚子有些绝望了。他认为这是命,就偷偷抹眼泪。有时也问儿子:“有没有?”大老佗闹不明白,点点头又摇摇头。爷俩就沉默着,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独眼似乎没发觉这些。她还照样干活、忙活。也发脾气,也嘻嘻哈哈和邻居的娘儿们闲说话。

    早晨,太阳是慢慢地爬上山来。山林、草地,空中弥漫着浓重的雾。空气潮湿,新鲜,吸一口就像饮进肚腹中甘美、清冽的泉水。你的耳畔,那时人声是没有的,鸡啼也是寥寥。但林中的鸟却是鼓噪不歇。它们吵着叫着,渐渐将漫山的雾吵红,吵出了一颗紫艳艳的太阳。这时,山里人,那些被这片粗犷的土地养育出粗犷性格的山里人,才伸个懒腰,打酣甜的梦里醒来,说:“这又是一天来了”

    独眼天天也是在这时醒来。她睁开那唯一的一只惺松的眼,打个哈欠,然后就爬起来。穿好衣服,开始新的一天里的忙碌又嘈杂的生活。

    但是有一天,那是个很清明的早晨。独眼睁开眼,打炕上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了变化。她轻轻摸摸,又揉揉自己的腹部,就披了衣服,抬眼朝窗外看。那时,太阳正涨红着脸,窥视着这儿。对面相对的两座山峰,像两片温柔的嘴唇,朝她微微张开,翕出一片轻轻的笑声;又像窃窃地向她述说女人的神秘。于是,她觉得自己的脸,也如太阳般火热了。她第一次感到人生会有这样的幸福

    独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这是好事,但也影响着她的行动,手脚变得又笨又拙。

    大老佗说:“打明儿起,你早晨就不要起来,我凑合着吃口就是了。”

    独眼不应,照样起来。

    大老佗的爹看见了,偷偷说儿子:“这咋行?”

    大老佗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说:“她不肯。”

    老头儿叹口气,摇摇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他的这种心情和儿子是一样的。大老佗虽然比平时要累些,但心里却乐。白天忙活完了,晚上躺在炕上又是一种享受。他摸着独眼粗壮的胳膊想:真没想到,这狗日的娘儿们还中用!

    独眼怀了孕,自己心里也高兴。天天挺着个大肚子,屋里屋外地转悠。有时来了兴头儿,就一步一步地走到街上去,满脸挂着笑,像得胜归来的将军。那时,大老佗不放心,总是跟在独眼的后面“得得”地走,就像一只忠实的,憨态可掬的小狗。碰见了熟人,互相都点头,或是闲唠几句。

    有回大老佗扶了独眼去商店买布。要给将要来到这个人世的孩子做小被小褥。回来的时候碰见了李悦。李悦故作吃惊地说:“好个大老佗,要有革命的种子啦?!”

    大老佗感激地说:“这不全亏了你!”

    李悦说:“耶!怎么全亏了我呵?”

    大老佗说:“要不是你,我也没老婆。”

    李悦笑起来。说:“这话可不对,我帮得了一,帮不了二;具体创造,还不是靠你自己的努力劳动。”

    大老佗听了,明白话里的意思。就偷偷瞅瞅独眼,不吭声,只是笑。脸笑成一朵乍开的菊花。

    大老佗那时高兴,见了熟人,也不再像从前那么蔫头蔫脑。总要罗哩罗嗦地说两句。然后,就扯到老婆身上,说到得意处,就说:“你看,李悦说,我要有革命的种子啦!”

    然后就“嘻嘻”笑。也不看对方的脸色,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总是反反复复地说“种子”

    但是一提“革命的种子”听的人都连忙点头,没谁敢说半个“不”字。

    大老佗家三代赤贫,土改之前,他家连房子都没有,住在一个看地窝棚里。爷爷穷急了,站出来跟着农会干,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有回斗争地主高二混,他站在台上控诉,说到愤恨处,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就抬起一脚,猛踢高二混。也是年岁大了,眼花,结果没瞅准,脚踢空了,身子没收住,一头打台上撞下来,摔死了。事件报到区上,区上的领导说,这是革命行动,正好树典型,就给他算作烈士。这么着,大老佗家不但是贫农,而且是烈属。

    这样家庭出生的孩子,当然要算革命的种子。

    但是,大老佗话说得太硬,像根棒子似的直戳出去,让听的人心里觉得别扭。怎么能这么说话?孩子还没生下来,还没长大,咋能说是革命的种子?敢说长到一半儿就不叛变?再者说了,无论怎么讲,也不过是个娘儿们要生孩子,跟母鸡下个蛋一样,有什么新鲜!不过,这都是听了大老佗唠叨过的人的心里话,嘴上谁敢说出来。那年月,唱高调没关系,要是调低了,上纲上线,准倒霉。

    独眼怀孕怀了九个月,足月。该生了,却偏不生,可肚皮还在朝外鼓。像是肚里的东西不想生出来,倒想把肚皮挤破了挤出来。

    大老佗有些惊慌。也不敢再跟人提“老婆、孩子、种子”因为开始有人问他:“大老佗,革命的种子咋还没生?”大老佗被问得窘,答不上来,凄凄惶惶,有点儿灰溜溜的,就吸溜鼻子揉眼睛。那样子让人觉得怪可怜的。

    大老佗着急,就偷着问爹:“这是咋回事儿?”

    大老佗的爹说:“闹不清。”

    大老佗说:“那也没法儿啦,只好上医务所了。”

    大老佗就领着独眼就去场里找赤脚医生。

    场里的赤脚医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会针灸,会熬些草药,没什么大能耐。大老佗和独眼去的时候,他正同一个漂亮姑娘说话。他看一看独眼,说:“躺下吧。”

    独眼慢慢躺在那张又凉又硬的大木床上。

    大老佗站在一旁,有点儿紧张,又有点儿悸动。像站在台上等着判死刑一样难受。

    赤脚医生走过来。站在床边,说:“往下退退裤子。”

    独眼就解腰带,往下退裤子,一直退到“止步”那儿就停住。

    赤脚医生在独眼黑亮的肚皮上摸摸,光溜溜的;用手指弹弹,如熟瓜,发出“嘭嘭”的声音。

    赤脚医生说:“是怀孕了吧?”

    独眼说:“是吧。”

    赤脚医生问:“怎么怀的孕?”

    独眼腾地坐起来,提上裤子,说:“跟你爹睡觉怀的孕!”

    赤脚医生一愣,想一想,觉得自己的话是说错了,就说:“怀孕是怀孕,可不生我也没法儿。这样吧,我给你开个条子,到区上的医院去看看去,兴许有法儿。”

    赤脚医生说着,就坐到桌子那儿去,写了张条子,又盖了戳,交给大老佗。大老佗心想:我老婆的肚皮让你摸个够,没解决问题就开个条子,顶屁用!回家就把条子扔了。第二天,他就揣了场子的介绍信和烈属证,领着独眼到区里去。

    区医院的医生跟赤脚医生不一样,又摸肚子,又照像,又化验,又透视。最后医生过来问大老佗:“你是哪个林场的?”

    大老佗说:“我是支边青年,五二年来的,一直在红个满林场。”

    医生说:“你家什么成份?”

    大老佗忙掏出介绍信和烈属证。

    医生看了,点点头,说:“你老婆不是怀孕,是肚里长了个大瘤子。”

    大老佗听了,吓一跳。心登时凉了半截。他看看独眼,独眼这时也正用一只眼瞅他。那样子像跟他说:人活着就得这么睁一眼闭一眼的。

    大老佗忍着,没让泪淌下来。隔了一会儿,他问医生:“咋办?”

    医生说:“割了去。”

    大老佗咬一咬牙,说:“那就割了去。”

    要割瘤子。独眼就在医院里住下来。大老佗也住下来护理。又捎信从家里捎来250元钱。那时候术前消炎,大老佗想:这娘儿们虽然肥壮,可挨一刀子也不是好耍的。况且要从肚里拿出个大瘤子。就给独眼买好吃的补养。他心里寻思,不管咋说,独眼也是自己老婆。

    独眼受了感动,天天偷着哭。有回半夜把大老佗哭醒了,大老佗问:“哭啥?”

    独眼呜咽着说:“没能给你生一个”

    大老佗笑了。说:“你想哪儿去啦,不生,你我不是也活着?”但是他的心里毕竟是痛。

    独眼说:“你真这么想?”

    大老佗说:“就是这么想。”

    独眼一把抱住大老佗,好像抱住个香喷喷的希望。然后,她就在大老佗的脸上使劲嘬了一口

    独眼,女人。嫁给大老佗时37岁。在嫁给大老佗之前嫁过两个男人。嫁给第一个男人时,她18岁;是个温柔的女人。懂羞涩、懂亲热、懂疼爱。包罗着女性应有的大部分优点。结婚4年,不生。丈夫性情粗暴,怨她。揍瞎一只眼睛后离婚。隔二年,又嫁给一个男人。哑巴,无业,靠打短工过活。没活儿时就喝酒,醉了,拿独眼出气。独眼自觉有女人之大缺陷,忍着,后来折磨至极,狂怒之下与哑巴对阵。后来却怀孕。不慎,被哑巴打流了产,又不孕。之后就再度离婚。在嫁给大老佗之前一直独身。现在,独眼没想到晚来有福,嫁给个大老佗,能说这样通情达理的话。想来,从前打他,实在歉疚

    手术之前,要做许多准备。大老佗搀着独眼在医院的浴室里洗了澡,然后就躺在床上等着。

    那时,医生护士穿梭般地来,独眼看了,心里有点儿发怵。

    大老佗说:“怕啥,城里的大医院,把人砍碎八块,再装上,咋样?——活!”

    独眼很吃惊,说:“真的?”

    大老佗说:“当然真。报上说的。”

    独眼信以为真,心中顿觉释然。

    这时,医生们就来了。让独眼脱光衣服,把她处理了一下,就放倒在一张带轮子的床上推走。大老佗心里发毛,害怕。就跟着,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医生说:“大老佗,你回去吧。”

    大老佗抓住床沿,说:“她一个人去,那咋行。”

    医生说:“手术的是她,又不是你。”

    医生说:“这地方,除了我们这些要上台动手术的医生和手术的患者,谁也不能进。”

    大老佗不撒手,死赖着,说:“我是烈属,你们就给个面子。我进去,也好给你们打个下手。”

    门口的几个护士忍不住,笑得捂住肚子。医生给弄得哭笑不得,没法儿,只好把他推开。

    大老佗泄了气,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掉眼泪。

    大老佗一直在手术室门口守着,守了四个钟头。那时,手术就结束了,医生们很满意,认为这次手术是很成功的,他们在独眼的肚子里割除了一个8。3斤重的大瘤子。因为长在子宫上,连子宫也割除了。

    这一切过程,独眼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睡了一觉。睡得好酣,好实在,然后就醒了,醒了之后,肚子也就瘪了。那时,她慢慢睁开眼睛,可是,她的眼前却很模糊。好像世界是一团蒙蒙的雾,她在没有边儿的,空荡荡的雾里飘浮着,沉坠着,渐渐地,她看见了光亮,看见了朦胧的物体。而后,她就看见一个实实在在的影子朝她飘来,飘来,一直飘到她的眼前。她听到一个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声音对她说:“好点儿啦?”她想笑一笑,但是笑不了,就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说:“是你呀,老佗”

    大老佗明白独眼的意思。那时,他就有两颗泪珠在眼眶里颤动。那里面,好像有个完美的世界,包容的只有他和独眼

    独眼仗着身体强壮,术后恢复得很快。她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就出院了。可是,大老佗像结婚时一样,再一次领着一个和从前一样瘪着肚子的独眼回去。大老佗的爹啥也没说,那天晚上,他把他爹斗地主时偷着留下的一尊铜佛拿出来,放在炕上,又偷偷烧了一炷香

    文化大革命中,赤贫的大老佗的爹,斗胆儿干了件大逆不道的事儿。

    大老佗和独眼回来了,回到了场子;回到那个他曾对很多人说了很多次“种子”的地方,那块土地没什么变化,仍然是油黑松软的,绵延的山岭上,仍然是一片片惊慌得颤抖的松林,那些松林默默地站立着,绝望而又愤怒地等待人类的进攻。

    刚一回来,大老佗和独眼谁也不出门,木板院墙好像世界的边缘,隔住了他们,使他们没法儿迈出去。他们就呆在那个院子里,度过漫长、单调、又寂寞的时光。到了做饭的时候做饭,做完饭吃饭。晚上,就钻进一个被窝睡觉。那时候,独眼愿意把一切都给大老佗。身子,生命她甚至希望,大老佗能像她从前揍他那样揍她一顿。她把身子靠过去,靠在大老佗身上,靠得紧紧的。她愿意就那么靠着;或者干脆俩人一起融化,化作一洼清水,慢慢地渗进泥土,在真实、淳朴的泥土里会合,凝结闲下来时,两人有时就面对面地坐着,谁也不说话。他看独眼,独眼也用一只眼看他。那时,他们竟显得格外平静、安详。仿佛这儿本来就是这样,实在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俩人的性情也全变了。他们不再打闹,不再争吵、赌气,总是和和气气的。后来,他们就打开院门,走到外面去,有时,天气要是好,他们还在大门口坐一会儿,看看天上悠悠飘过的云,或是一掠而过的飞雀。那时的心情,他们觉得,就如广大开阔的天空。这之后,大老佗就上班了。

    大老佗上班了,是新鲜事儿,也是平淡的事。在单位的人们看来,大老佗是上班了,他是没上班了一段时间又上班了。大老佗自己却觉得别人的眼神别扭。看见几个站在一起说话的人扭过头来看他一眼,他就觉得耳热心跳。听见哪儿突然传来笑声,他就愤恨得没法儿。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块靶子,在到处挨枪子儿。

    有天大老佗和独眼面对面地坐着吃饭,大老佗看着独眼那只永远闭着的眼睛和那只一会闭一下又睁开,一会儿再闭一下又睁开的另一只眼睛,心里忽然像有扇窗子打开,亮了。他在心里说,人活着就得像独眼这么睁一眼闭一眼的。没儿子能咋?就当那赤脚医生是我儿子。

    这么一想,大老佗的心就宽了。他觉得自己并不比谁矮,也不比谁高,人都是一样的。

    想到这儿,大老佗来了高兴劲儿,去爹的柜子里拿出酒来,倒了一杯。

    偏巧,这时李悦却来了。一进门,看见大老佗端着酒杯,就说:“你这大老佗,说不喝酒了,又喝。”

    大老佗有些尴尬,端着杯子,说:“总没喝,也馋,尝尝。”

    独眼忙过来招呼李悦,给她端凳子,又倒杯茶水。

    李悦说:“别忙活了。我来,是有件好事要告诉你们。”

    大老佗和独眼都给李悦说懵了。互相瞅瞅,就一起把目光投在李悦脸上。

    大老佗说:“有啥好事能轮到我?除非雨点像锅盖那么大才能落我头上。”

    李悦笑了,就坐下,端起杯子呷口水。说:“这回就一个雨点儿,还真落你头上了。你上报纸啦!”

    大老佗吃了一惊,说:“别胡扯。我哪能上报?要是上报,也是挨批判。”

    李悦“啧啧”嘴,就打口袋里拿出张地区的报纸,抖开。说:“咋能这么说。你听听。”就念道:“xx区xx医院的全体革命医务工作者,成功地为革命工人佗xx的爱人割除了腹内一个8。3斤重的瘤。这说明医院不在大小、土洋。而要看它是不是革命的佗xx表示,要继续革命不停步”

    独眼听到这儿眼就直了,好像心窝里猛地挨了一刀子。她张着嘴,愣愣地看着李悦,忽然一头扑到炕上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大老佗和李悦都吓坏了。

    李悦跳过去就抱住独眼的肩膀,摇晃着说:“嫂子,这是好事儿,有啥哭的?”

    独眼一听哭得更凶,像鸡的脖子给谁掐住了似的,挣着命叫。

    大老佗本想过去劝,碍着李悦在,就硬撑着说:“哭啥!一点小事儿。天还能塌下来?”

    李悦说:“就是,我要不是替你们高兴,我还不来呢”

    这工夫,大老佗的爹推门进来。他使劲儿白了李悦一眼。就冲独眼说:“有啥可哭的?有孩子没孩子这是命。我都想通了,你们还愁啥。这社会就是没有养老的儿子,也没一个饿死的鬼。”

    独眼听罢,一下跳到地上,双腿一跪,就给大老佗的爹磕头。

    李悦站一旁,心里很不自在,脸忽地一下变得通红,像给谁泼了一盆猪血。

    山变成了五花山,树丛中飘坠着落叶,之后就下起雪来

    天冷得歇虎,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冻成一个大冰块似的。

    大老佗的爹岁数大了,身子弱,抗不住这天气,病了。开始没怎么样,吃些药顶着,后来就病得严重。大老佗怕爹死,忙请了几个年岁大的守在家里。赤脚医生一天来三次,喂药,打针,熬草药。其它的,还多亏了独眼,她不怕脏,屎尿全归她收拾。

    那天晌午刚吃过饭,大老佗的爹就像放连珠炮似的咳嗽。大老佗急忙跑去把赤脚医生找来。

    大家围住枯木般的大老佗的爹,看着赤脚医生针灸、灌药。隔了好一会儿,老头儿才平静下来。大家松口气,都坐下来喝茶,这时,李悦却来了。

    李悦一进门就抿着嘴笑。大家看看她,穿着件又肥又大的黄色棉大衣,比平时显得宽绰不少,而且前边的衣襟凸起来,好像藏着个什么东西。

    独眼说:“小李,你坐。”

    李悦不坐,还是笑。好像有什么神秘的事儿似的。

    赤脚医生说:“你要是神经不好,我给你扎一针。你憋出病来不要紧,看吓着别人。”

    李悦白他一眼,说:“你才神经不好呢。”说着,就解开大衣,打里面托出一个胖乎乎的,大约有三个来月的小男孩儿。

    大老佗一看,上去就抱过来抱在怀里。大家也都笑着凑到跟前逗一逗。这时,只有独眼扭过身去,机械地在一个盆子里涮毛巾。然后拧一拧,叠好,轻轻伏在大老佗的爹的额头上。赤脚医生捏着小男孩儿了脸蛋儿,对李悦说:“你啥时生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也该让他叫我声爹才对。”

    李悦上去拍拍赤脚医生的头说:“我生的儿子不是在这儿吗?”大伙哄地笑起来。赤脚医生觉得吃了亏,咧咧嘴,想说什锦么,又打住了,却问李悦:“这到底是哪儿弄来的孩子?”

    李悦摘下头上的围巾丢在炕上,说:“这小家伙是区上的一个同志在火车上捡到的。我上区里开会,正好碰上,死抢硬夺就给抱来了。”

    赤脚医生说:“抱来就抱来,人家老爷子有病,你抱这儿来干啥?”

    李悦说:“说你蠢,就是蠢,跟猪差不多。抱这儿来,给大老佗当儿子呗!”

    大老佗的爹听了,一下把头扭过来,他眼泪汪汪地朝李悦点点头,像是表示无限的感激,又像是表示无限的歉意,就把眼闭上。几颗泪珠没关住,还是打眼角那几条沟壑似的皱纹里滚落下来。

    大老佗没注意这些。他抱着小男孩儿左看右看,然后就抱给独眼看。问:“取个啥名?”

    独眼这时也乐了,说:“你看着取吧。”

    大老佗仰着头想一想。说:“我看就叫种子吧。”

    独眼点点头,说:“那就叫种子吧。”

    偶有一夜,老佗夜半醒来,见当空半块残月,四围寒星寥寥,甚是凄楚。百感交加之即,忽然警醒,想道:月尚有圆缺,况人乎?!顿悟,便陶陶然笑出声来。

本站推荐:天价小娇妻:总裁的33日索情我村子里的后宫佣兵的战争重生之财源滚滚美食供应商重生八零之极品军妻炮灰修真指南腹黑双胞胎:抢个总裁做爹地林家女善终

大山的歌文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落秋中文网只为原作者大山的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大山的歌并收藏大山的歌文集最新章节